滑州城多少年没这般景象了。西门大街上，确实来了不少人。
但跟李存预想的不太一样，他在长安见过崔纬斩贪官的景象，尽管当时占了大军压境群情激昂的便宜，但也远不是现在这般可比的——
滑州的老少，远没有李存想象的那么热情，都远远地站着看。而且看人数，来的人确实不多。
李存心里明白，不是他们不喜欢看平反冤案，也不是他们不喜欢有人替他们做主。
而是……
滑州官吏长久的横征暴敛、偏袒富户、欺压穷苦，让他们对官吏产生了一种浓浓的不信任。
你是晋王世子又如何，怕不也是个来做做样子的，到头来税赋不还是落到他们百姓头上？
所以不少人索性来都不来，开玩笑，正是桑蚕农忙的时候，老少爷们饭都吃不上谁有工夫看你未必当真的些这个？
来旁观的，多数是无地无业的流民。
做官，真不是李存想的那般，只要你为他们好，他们就一呼百应那么简单。
崔纬放粮给他上了一课，今天主持公道又给他上了一课。
案子倒是好办，昨晚王凌帮他查过律法了。
夏收按律确实没法让张常赔——
尽管是张常害得焦大家里把粮种都吃净了，可毕竟张显良断案时尚未播种，焦大没播种也要张常赔的话，这口子一开，日后谁家偷懒，随便找点鸡毛蒜皮的事就说是邻居害他耽误了播种，那还了得？
可见滑州的问题说穿了，在于人治——
官员想怎么断案就怎么断案，而官员不可避免会有主观判断上的亲疏、喜恶、远近，这些都会影响判罚。
唯一的出路，就是法治。
他知道这么判，情理不容，那要改的，是律法，而不是继续原样画瓢全屏主官判断。
可现在律法不改，夏收的粮确实无法让张常赔，李存唯一能做的，是让张常赔偿霸占田地期间，人家焦大本应收的秋收粮。
怎么赔，又有说法。
焦大家的田其实不差，籍册上登记的，按籍册上分九等登记的是第六等的中上田。
王凌统计了去年所有中上田的平均收成，按这个数字赔么？
不行。
道理跟上面一致，口子不能随便乱开。
农田不是每时每刻都有人看管的，难免谁家走路踩了两脚，谁家牛咬了两口，谁家小童顽皮摘了两穗，如果口子一开，那一定会有人随便播了种就彻底不管，天天坐在路边等着抓谁“坏”了他家田，让人家按均产赔粮可还得了？
王凌主张取中上田里产量最低的三成田亩的平均亩产，再扣掉粮种、粪肥钱，余下的赔偿给焦大。
按理说，焦大是个勤快人，再加上他家田离河也不远，土地不贫瘠，浇灌也方便，真让他种地，产量绝不会这么低，这么算其实他是吃了亏的。但即便这么算，焦大还是感恩戴德痛哭流涕的。
李存看着有点心疼，老百姓要求就这么低，多数人早就认了命，根本就没想着求个大富大贵，他们要的，只是活下去。
跟李存一样，活下去。
李存多多少少有了点同病相怜的感觉。
周围的流民们木讷的眼神中也流露出几分光彩，只是那光彩转瞬又暗淡下去，旋即恢复成原本的空洞和迷茫。
但他看见了明福寺小街口的石小蛮。
说不上来是因为在长安见过了市面，还是因为真心认同李存的判罚，石小蛮的眼睛里，明显有不同于周遭那些暗淡眼神的光彩。
李存冲他不露声色地示意，石小蛮一个大方姑娘，没像那些小媳妇似的闹个脸红，也远远冲他微微一笑。
看时间差不多了，李存叫罗大成上来。
他已经被李存任命为滑州团练副使，文书已经加急往长安送去了，依他判断，现阶段晋军救驾余威尚在，怕是没人会闲着没事横加阻拦。
罗大成本就嗓门大，今天一身甲胄齐全，往前走了两步，腰间一对四棱铁锏撞得身上甲片仓啷啷做响，走到人群前，罗大成唰地抖开一张告示：
晋王世子、滑州刺史李讳存，为振军威，讨盗贼，安乡里，今令征召点选团结兵百名，凡入选者，皆赐身粮酱菜，欲报名者，五日内于滑州兵曹衙门处报道。
人群中哄的一声。
在场流民其实有出逃的军户，或者其他有见识的破落户，别人不懂，他们可是知道——
按齐制，团结兵是官府征召富家子弟自备刀枪、弓弩、甲胄、钱粮的，说白了就是强制征兵，所以各州往往根本征不上来人，滑州就是例子。
可现在李存却说要给“身粮酱菜”，那就是管你穿、管你吃、连盐和菜都替你算计好了。
不管是对照全天下哪一道哪一州的团结兵来说，这都算是天大的开恩了。
乱哄哄闹了一小会，肉眼可见松松散散的人群变得密集了起来，都往告示板那挪动着脚步，原本明福寺小街口石小蛮周围稀稀拉拉也有些人，现在她周围空无一人。
早有罗大成从长安带回来的家丁贴好了告示，他们算是看明白了，别说滑州的官员了，小吏都用不得，不如直接用罗家的家丁。
人群里识字的读着：
月给粟一石，钱二百文。春冬赐绢布共十二匹。盐菜月给随用。
这次，再淡定的人也“嗬”的一声叫了出来。
为什么？
粮，和布，给的标准跟边军完全一致，如果真能按数发放，自己吃得饱饱、穿得好好的完全没问题。
但别忘了，月给钱二百文，这可是连禁军都没有的待遇。当然禁军还会发大量布帛，但州里团结兵跟人家禁军比什么。
更不用说每个月给的盐和菜了。
说是征一个兵，可在场所有人都在盘算能养活多少人——
一天少吃两口，一年少换点衣物，再加上一年下来两贯又四百文的铜钱……
别说是一人吃饱了，再养活一个人也勉强差不多啊！
只要能活下来，那还当哪门子流民！
脑子灵泛的当场算过账来，乌泱泱往七曹衙门那赶去。
这次，是李存头一次在他们脸上看到一种长久的兴奋，他再次感慨，百姓要的就是这么简单——
活下去。
可他不知道，当天晚上，就有三封书信出了城。
一封往长安。
一封往太原。
一封，往汴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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