NJ市郊，一个寂静的雨夜，一栋依山麓而建的杏黄色两层洋房透出几点寥落的灯光，荧荧如豆，这是郭熙钺的住宅。
郭家此时一改往日谈笑鸿儒，闭门谢客。一道通向深宅的四十级石阶，打湿的白蔷薇花瓣和梧桐叶子吹落一地，湿滑冷清地粘在青石步道。
郭熙钺身穿黑色长衫，拄着文明杖脚步有些凌乱地拾级而上。
半个月前，在杭州笕桥中央航校第3期毕业生的一次战斗机演习中，他心爱的幼子郭人甫不幸从高空摔落，重度昏迷数日，眼看这年轻的生命如风中残烛，他托深谙易学的好友孟希龄暗暗卜了一卦。
卦象云：“对樽高歌应无事，茂林松柏正兴旺。异日峥嵘身变化，虎头城中看巍峨。”此为上上之卦，意为他的甫儿能化险为夷，日后并成一员虎将，他悬着的心安定了几分。
法学院里也颇多烦心事，因为他表达了一些对时局不同的看法，被一些同僚诬为蒋政权的卫道士、列强大买办的走狗，他心理有些愤然，对鼓动学生抗议政府不抵抗、卖国不抗日的师生有几分反感。
他研究中外历史几十年，对国家之间战略的动机、准备和成败洞若观火，日本国国土虽小，但自明治维新后的七十年，已经建立起一支强大的职业化现代军队，又有国内先进的工业基础支撑，是当今世界六大强国之一，古老的中国有什么？
1911辛亥革命结束了长达两千多年的帝制，建立了中华民国，又历经北洋军阀统治、南北割据十余年，北伐后国民革命军打跑了奉系张作霖控制的北洋政府，才统一了中央集权，建立了名义上大一统的南京中央政府。
国家才安定地发展了十年，期间日本密谋东北发动“九一八”事变强占东三省，又策划华北五省自治，江西瑞金苏区又跟中央对着干，在农村杀地主分田地，驱赶县乡国党干部，甚至火拼抢地盘，内部如不安定统一，怎么能一致对外？
如果现在宣战，没有做好的战前物质和军事准备，那必然损伤国运，不是学生们一腔热情就可以战无不胜。
他对中日战争的认识颇为冷静，他知道中央政府必定在韬光养晦，暗中做好全面应战的各项准备。
“熙钺，你鞋面都湿了，我去给你拿干的鞋袜来换。”郭熙钺心里想着事，完全没注意到脚下打湿的鞋子，他点了点头，对温婉贤惠的妻子温和地笑了笑，“甫儿，怎么样？”
木村井子叹息一声，声音呜咽，“让周叔去给哥哥一家拍个电报吧......”
郭熙钺不语，木村井子又哽咽着说，“寿材店那边从贵州来了几根不错的金丝楠木料......”
她不敢再往下说，为了怕丈夫看到她伤心落泪，她慌忙背过身掏出手绢，擦拭眼角。
郭熙钺面色凝重，他换了鞋，急忙去了内室，他走到床前朝那张昏睡的年轻英气的脸深凝了一瞬，俯身低唤了一声“甫儿。”
他慈祥地伸出手抚摸儿子乌绸似的短发，“甫儿。”
冥冥之中似乎听到召唤，那双剑眉下紧闭的星目忽然微开微阖，微弱的气息冲破唇齿，“水，水......”
“甫儿醒了，甫儿醒了，快，快拿水！”郭熙钺惊喜地跑出房间，声音颤抖地嚷道。
“甫儿醒了？观世音菩萨，谢谢你大慈大悲，我一定给你磕头还愿！”木村井子激动地手足失措，慌忙去茶桌取杯子倒水。
“甫儿，”木村井子温柔地将杯沿放到儿子干涸的唇边，郭人甫缓缓睁开眼帘，看着自己的母亲，他目中闪过一丝安定。他目光环视着自己熟悉的房间。
目光跳到墙壁上相框里夹着的一张自己穿飞行服时帅气的照片，他身后的背景是一架霍克-75战斗机，他那双熠熠生辉的双目，清澈透亮，目视前方，高鼻梁下微弯的唇角露出一丝拘谨和朝气。
他高中毕业后，选入杭州苋桥航校学习战斗机驾驶。临毕业的半个月，在所在战斗机编队的一次试飞演练中，他所驾驶的霍克战斗机因零件脱落造成飞机严重摔落。
因为航空委员会购买的飞机性能参差不齐，有一半飞机在平常训练中出故障，这次训练，他运气差了那么一点。
既然上苍给了他活命的机会，他就要活出男儿的血性和价值！
他定了定神，收回思绪，沉静的深目看向和蔼的父母，湿润的眸光染上一层温情，说道，“爹，娘，孩儿不孝，让双亲担惊受怕半月，又辛苦娘日夜侍候汤水，废寝忘食……孩儿无以报答！”
他说着揭掉身上盖着的薄被，挣扎着要起身跪拜双亲，但因躺了半月，体力过虚，被父母又劝躺下。
他低沉的嗓音中透着一丝焦虑，问，“爹，航校那边有无毕业分配通知？”
“听说这期毕业生都整编到军政部航空署第四驱逐大队，你们班分在21中队。但因你这次意外，教务长取消了你在空军的分配名额，让你转陆军教官。”
战斗机飞行员向来是对体魄和飞行技术要求最严格的军种，他这次负伤让航校教官认为不宜再驾机，因为在军校已学过半年的士兵操典，以及掌握的作战技术和军事素质，他去陆军当个尉级教官不在话下。
“甫儿，来日方长，你先恢复几日，”木村井子柔声劝慰，“英雄不愁无用武之地，陆军更需要像你这样接受全面军事训练的教官，把我们的陆军训练成一支支能征善战的铁军，不比升空作战的功劳小！”
“井子，别顾着说话了，甫儿刚醒，让他养养精锐，我们去炖只老母鸡，再熬点白粥，给甫儿补补。”
木村井子笑着点头，她给儿子轻柔地盖好薄被，熄灭灯，便和丈夫如释重负地退出了内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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